“你拿什么赔?”
一个是为了躲避孩童的无心之失,一个是被打破的、象征着遥不可及的财富的昂贵车窗。
在这座城市的炎炎夏日里,一场关于阶级、尊严与绝望的冲突,在众目睽睽之下激烈上演。
所有人都以为这会以一个普通家庭的破产作为代价而收场。
然而,故事却走向了最不可思议的结局。
01
李明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无形之鞭抽打的陀螺,永远在旋转,永远不能停。
这座被命名为“海城”的都市,在午后时分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滚烫蒸笼。
灼热的太阳像一团融化的金子,泼洒在每一寸柏油马路上,蒸腾起扭曲的、令人眩晕的热浪。
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,那件蓝色的速干工作服,此刻也失去了意义,像一层黏腻的皮肤般紧贴在他身上。
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,流过黝黑的脸颊,最后滴落在滚烫的车把上,瞬间蒸发,只留下一小块白色的盐渍。
他胯下电瓶车的低电量警报,发出的“滴滴”声像极了医院仪器的声音,让他心慌。
可手机上那个不断缩减的配送时间,更像一个冷酷的监工,用红色的数字无声地鞭挞着他。
“滴滴”,又一个订单被系统强行指派了进来。
李明利用等红灯的几秒钟,飞快地瞥了一眼地址。
“长乐坊,15栋,602室。”
他的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川字,那是一个出了名难找的老旧小区,楼栋编号混乱,电梯也坏了很久。
六楼,没有电梯,意味着他要提着餐食在闷热的楼道里狂奔。
但他没有丝毫犹豫,布满薄茧的手指已经在满是划痕的手机屏幕上划过,接下了这一单。
因为他不能拒绝,也无法拒绝。
再过一个星期,他七岁的女儿丫丫就要进行第二次心脏搭桥手术。
那笔高达数十万的手术费,像一座冰山,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,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感。
他多跑一单,就能多挣几块钱,银行卡里的数字就能往前跳动一点,他就感觉离女儿那张苍白的小脸更近了一点。
就在一个小时前,他还和在医院陪床的妻子通过电话。
电话那头,妻子的声音疲惫不堪,却依然强打精神告诉他,丫丫今天很乖,吃了小半碗粥,还画了一幅画,画上是一家三口在公园放风筝。
“老公,你别太拼了,注意安全。”
妻子最后叮嘱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,李明眼眶一热,赶紧眨了眨眼,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。
他不能倒下,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,是妻子和女儿唯一的依靠。
他不是在送外卖,他是在用自己的血汗,为女儿脆弱的生命线续航。
所以他必须快,比风快,比这座城市所有飞驰的车辆都要快。
他的性格坚韧而沉默,像戈壁滩上的胡杨,生活的所有苦涩和重压都独自吞咽,从不向外人诉说半句。
他固执地相信,人只要肯吃苦,只要足够努力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
这份信念,是他在冰冷的钢铁森林里疯狂穿梭的唯一燃料。
02
与此同时,在距离李明不到五百米的一栋摩天大楼顶层,陈风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。
这里是海城的制高点之一,整片城区如同沙盘模型,在他脚下一览无余。
他的目光穿过厚重而隔音的玻璃,淡漠地俯瞰着下方那片由车流和人流构成的、生机勃勃却又混乱的世界。
那些在他眼中,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,渺小,模糊,与他无关。
陈风的身上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意大利定制西装,深灰色的面料在室内冷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。
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,蓝色的表盘深邃如宇宙,指针安静而优雅地行走着。
他的表情,和他看楼下世界的眼神一样,疏离、淡漠,甚至还隐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厌倦。
他的人生,就像这间办公室,巨大、昂贵、空旷,且一尘不染。
他很年轻,不过三十出头,就已经继承并极大地扩张了家族的商业版图,拥有了世俗意义上的一切。
然而,这些令人艳羡的财富和地位,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快乐,反而像一座华丽的囚笼,将他与真实的人间烟火彻底隔绝。
他骨子里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孤傲,对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和事都提不起兴趣。
他厌恶喧嚣,鄙视无意义的社交,觉得觥筹交错间的奉承与试探,是对生命的廉价浪费。
今天下午的家族会议,冗长而枯燥,充满了虚伪的关切和言不由衷的吹捧。
他中途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,想一个人静一静。
可站在这里,面对着这片他亲手打下的商业帝国,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却如影随形。
楼下停车场,他那辆定制的宝蓝色玛莎拉蒂GT,在阳光下静静地蛰伏着,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车身线条,像一件完美的工业艺术品。
那辆车,曾是他少数的爱好之一,代表着速度、激情和掌控力,是他用来对抗虚无的工具。
可现在,他一想到它,内心也再无波澜。
他拿出手机,屏幕上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,都来自他的父亲,内容无非是催促他处理好私事,不要影响家族声誉。
他直接将信息删除,然后拨了一个号码。
电话接通后,他只用冰冷的语调问了一句。
“她还是不肯签?”
电话那头传来律师恭敬而迟疑的声音,解释着对方提出的各种条件。
陈风听着,眼神变得愈发冰冷,没等对方说完,就直接掐断了通话。
一股无名之火在他胸中剧烈地翻涌,几乎要将他点燃。
他需要一个出口,一个可以让他将这股压抑的狂怒宣泄出去的出口。
03
李明骑着电瓶车,像一条求生的游鱼,在拥挤的车流缝隙里穿梭。
为了抄近路,他拐进了一条相对狭窄的辅路。
这条路两旁密密麻麻地停满了私家车,只在中间留出了一条窄道。
他抬眼看了一眼手机支架,距离下一个订单的最终配送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分钟。
“超时扣款40%”,那行红色警告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。
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,紧握车把的手心也冒出了黏腻的汗。
他必须再快一点,再快一点点就好。
就在他全神贯注,准备加速冲过这个路口时,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,像颗小炮弹似的,突然从一辆黑色SUV后面猛地冲了出来。
她的手里还举着一个红色的皮球,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,全然没有注意到正驶来的电瓶车。
那一刹那,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丫丫那张苍白的小脸和他妻子那句“注意安全”的叮嘱,同时在他脑海中炸开。
几乎是出于本能,他用尽全身力气捏紧了刹车,同时身体向左侧猛地倾斜,试图避开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电瓶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悲鸣,车身剧烈地倾斜,几乎要翻倒。
为了维持平衡,他挂在车把右侧的一个保温箱,因为巨大的惯性,被狠狠地甩了出去。
那是一个熟客叮嘱他要小心配送的订单,里面装着几罐包装精美的进口坚果礼盒,又重又硬。
李明只感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,那个沉重的保温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抛物线。
他的心,也跟着那道抛物线一起被抛到了嗓子眼。
“砰!”
一声无比清脆,却又沉闷的碎裂声轰然响起。
这声音像一把巨锤,穿透了夏日的蝉鸣,狠狠地砸在了李明的心脏上,让它瞬间停止了跳动。
他用尽力气稳住车子,双脚撑地,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。
他机械地、一寸一寸地转过头,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只见不远处那辆如同蓝色宝石般的跑车,驾驶座一侧的车窗玻璃,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、闪亮的蜘蛛网。
蛛网的正中心,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破洞,而那个肇事的保温箱,正狼狈地躺在车门下的地面上。
那一刻,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抽走了。
李明只听得见自己耳内血液奔流的嗡鸣声,和心脏在短暂骤停后,疯狂擂鼓般的巨响。
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,视线里只剩下那片破碎的蓝色。
那优雅到极致的线条,那个他在汽车杂志上见过无数次、代表着昂贵的三叉戟标志。
他就算再不懂车,也知道,这辆车不是他这样的人有资格触碰的。
周围的路人开始驻足,渐渐围成一个圈,窃窃私语声,惊叹声,怜悯声,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困在中央。
李明的脸“唰”的一下变得惨白,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嘴唇上褪去。
04
陈风刚走出写字楼的旋转门,带着一身寒气和怒火,就察觉到了不远处的骚动。
他本能地皱了皱眉,对这种街头热闹毫无兴趣,正准备走向停车场入口,一个保安却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。
“陈总,不好了,您的车……您的车被人给撞了!”
陈风的眼神骤然一凝,仿佛瞬间冻结,他一言不发,迈开长腿,径直穿过人群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那抹熟悉的宝蓝色,以及车窗上那片极端不和谐的裂痕。
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狂怒,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、具象化的宣泄目标。
李明还像一尊失魂的雕塑般呆立在原地,直到一个冰冷、淬着寒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“是你干的?”
李明浑身一颤,猛地回过神,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陈风。
他穿着自己叫不出牌子的昂贵西装,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,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。
尤其是那双眼睛,像盘旋的猎鹰,锐利、冰冷,正直勾勾地盯着他,仿佛要将他看穿。
李明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,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先生,我不是故意的,是为了躲一个孩子……”
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周围的议论声淹没,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歉意和恐慌。
陈风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解释,他绕过李明,缓步走到自己的爱车旁。
他伸出修长的手指,轻轻碰了一下破碎车窗的边缘,一些细小的玻璃碎屑便簌簌地掉了下来。
他没有再看李明,只是冷冷地开口,那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件与己无关的判决。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?”
“我……我知道很贵!先生,我赔,我一定赔偿您!”
李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切地说道,他手忙脚乱地将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,一把被汗浸湿的零钱和几张百元钞票,用颤抖的双手捧到陈风面前。
“先生,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,剩下的我给您打欠条,我做牛做马,也一定还给您!”
陈风终于转过头,目光在那一捧可怜的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,嘴角便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。
“赔?”
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,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刀,精准地割开了李明的尊严。
“你拿什么赔?”
“这块玻璃,从意大利订购,加上空运、关税、安装费和我的误工费,你知道需要多少钱吗?”
陈风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,很清晰,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,狠狠地钉进了李明的心里。
“我……”
李明彻底语塞了,他当然不知道,他只知道那是个能轻易压垮他整个家庭的天文数字。
“不管多少钱,都是我的责任,我都会负责到底!我不会跑的!”
李明涨红了脸,吼出了这句话,这是他被逼到墙角后,仅存的一点骨气。
“负责?”
陈风向他逼近一步,巨大的身高差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,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明,眼神里的蔑视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就凭你这身衣服?还是凭你那辆破电瓶车?或者说,你打算拿你的命来负责?”
他的话语刻薄到了极点,像一把鞭子,狠狠地抽在李明的灵魂上。
周围的议论声更加嘈杂,同情、指责、看热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,让李明无地自容。
“你不能这么说话!我也是靠劳动挣钱,你凭什么看不起人!”
李明被彻底激怒了,生活的重压和此刻的羞辱,像山洪一样爆发。
“看不起你?”
陈风又笑了,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意味。
“我不是看不起你,我是看不起所有像你一样,永远把自己的‘紧急’和‘不容易’当成挡箭牌,就可以肆意破坏规则的人。”
“现在,后果来了,你告诉我,你要怎么解决?”
陈风的眼神咄咄逼人,他就是要撕开李明所有的伪装,欣赏他被逼到绝境时狼狈的样子。
李明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他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脸,心中的怒火最终化为了一片死寂的无力感。
他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
女儿的手术费,他拼尽全力想守护的家,好像在这一刻,都随着这块破碎的玻璃,一起被撞得粉碎。
他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,眼神反而慢慢平静下来,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放弃挣扎后的、绝望的平静。
“好。”
李明缓缓地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
“您说吧,要我怎么赔。”
陈风看着他这副彻底认命的样子,心中的烦躁非但没有平息,反而烧得更旺了。
他死死地盯着李明,盯着他那双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,仿佛要从那片死寂中找到些什么。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。
周围的喧嚣都远去了,只剩下两个人无声的对峙。
然后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关于赔偿金额的争吵即将爆发时,陈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无法理解的举动。
他收回了逼人的目光,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。
他缓缓地从西装内侧口袋里,拿出了那把造型精巧、泛着金属光泽的玛莎拉蒂车钥匙。
他只是伸出手臂,将那把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钥匙,稳稳地递到了李明几乎要垂下去的手边:
“这车送你了。”
05
李明的大脑,像一台被瞬间涌入的、无法理解的数据流冲垮的电脑,彻底陷入了蓝屏和死机的状态。
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串悬停在自己面前、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车钥匙,上面那个银光闪闪的三叉戟标志,此刻在他的瞳孔中显得如此不真实,甚至扭曲成了一个狰狞的、嘲讽的笑脸。
这不是同情,他想。
这不是怜悯,他更确定。
这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、来自云端之上的、更高层次的残忍羞辱。
他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,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摆动,仿佛要推开某种无形的、致命的威胁。
“不,不,先生,我绝对不能要!我撞了您的车,我赔偿是天经地义的,您不能这样……您不能这样开玩笑,这不好笑!”
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锐、颤抖,他宁愿对方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一顿,甚至像电影里那样狠狠地给他一巴掌,也无法接受这种如同神明戏耍蝼蚁般的荒诞“馈赠”。
周围的看客们也彻底炸开了锅,议论声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,瞬间沸腾起来。
“这什么情况?我没看错吧?这是在拍短视频吗?剧本写的不错啊!”
“有钱人的世界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,难道这是最新的炫富方式?撞我一下,送你一辆?”
“我看这车主是故意的,杀人诛心啊,他就是要用这种方法让这个外卖小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”
一个年轻的女孩举着手机,镜头紧紧地对着他们,嘴里念念有词:“老铁们,今天可算开了眼了,现场直播土豪送车,大家双击666啊!”
陈风对周围所有的嘈杂和窥探都充耳不闻,他的世界里,仿佛只剩下他和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。
他看到李明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惊恐和屈辱的抗拒,脸上那冰封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。
他没有收回手,反而又向前递了递,那不容置疑的姿态,像是在完成一个早就设定好的、必须执行的程序。
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命令感。
“我从不开玩笑,也从不重复第二遍。”
说完,他不等李明反应,猛地伸出另一只手,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李明那只因为紧张而蜷缩着、想要缩回去的手。
他强行掰开李明的手指,将那串冰凉沉重的钥匙塞进了他的掌心。
钥匙的金属棱角硌得李明手心一阵刺痛,那份沉甸甸的、真实不虚的物理触感,让他浑身一颤,也让他终于意识到,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切,都不是幻觉。
“拿着,从现在起,它就是你的了。”
陈风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他送出的不是一辆寻常人奋斗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豪华跑车,而是一件穿旧了的、马上要扔进垃圾桶的衣服。
丢下这句话,他便松开手,决绝地转过身,再也没有看李明一眼,更没有回头看那辆车窗破碎、象征着他过去一部分人生的玛莎拉蒂。
他双手随意地插进西裤口袋里,背影挺拔而孤傲,一步一步地,用一种恒定的、不受外界任何影响的步伐走着,人群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。
很快,那个身影就融入了街角的人流,彻底消失不见。
只留下李明一个人,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串仿佛有千斤重、并且滚烫到足以灼伤灵魂的车钥匙,孤零零地站在原地,像一个被全世界围观的、最可悲的笑话。
06
人群在真正的主角离场后,也渐渐失去了兴趣。毕竟,一个呆若木鸡的外卖员和一辆破了窗户的豪车,远不如刚才那充满戏剧性的一幕有看点。
他们指指点点、意犹未尽地散去了,很快,这条狭窄的辅路上又恢复了之前的车来车往,只剩下李明和那辆静静趴窝的、如同蓝色深海怪兽般的玛莎拉蒂。
夏日的晚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意,吹过李明的脸颊,他却感觉浑身发冷,手脚冰凉得像是刚从冰库里走出来。
他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串通往财富的钥匙,而是一颗拔掉了引信的、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。
他全身无力地靠在车身上,最终还是颤抖着手,拿出那部屏幕裂了纹的旧手机,拨通了妻子的电话。
“喂,老公,送完餐了吗?怎么这么久没消息?丫丫刚刚还念叨你了。”
妻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,像一股暖流,却瞬间击溃了李明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,让他红了眼眶。
“老婆,我……我出事了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。
“什么?!你怎么样?你人没事吧?!是不是被车撞了?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而恐慌,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女儿被吓到的抽泣声。
“我没事,人一点事都没有,就是……我撞了一辆车,一辆很贵的车,一辆玛莎拉蒂。”
李明靠在冰冷的车门上,艰难地、语无伦次地,把事情的经过巨细无遗地对妻子说了一遍。当然,也包括最后那个男人把车钥匙强行塞给他的、超乎人类逻辑的离奇情节。
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过了许久,妻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,但那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浓浓的担忧。
“老公,”她试探着开口,“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,压力太大了?或者……是不是中暑了?要不你先找个阴凉地方坐下来歇歇,你告诉我你在哪,我……我现在就过去找你。你千万别乱动,也别乱想,好不好?”
显然,她也和所有正常人一样,认为自己的丈夫,是在巨大的生活和精神压力下,产生了幻觉,甚至精神错乱了。
李明苦笑着挂断了电话,他知道,这种事情任谁也无法在电话里相信。
他失魂落魄地绕着车走了一圈,最后,隔着那片破碎的玻璃,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轻轻拉了一下车门。
车门,应声而开。
一股混杂着顶级皮革和某种清冷古龙水的味道的冷气,从车内扑面而来。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,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、由金钱和品味堆砌起来的世界。
李明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一咬牙,坐了进去。
极其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将他瘦削的身体完全包裹,和他那辆电瓶车僵硬冰冷的坐垫形成了天壤之别。
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那个布满了按钮和屏幕的复杂方向盘,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外星飞船的原始人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他下意识地想找找车上有没有行车记录仪,或者车主的名片夹,任何能联系上那个人的线索都好。
他颤抖着手,打开了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箱。
里面没有名片,只有几份用精致文件夹装着的文件,和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棕色皮质笔记本。
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,封面上那几个烫金大字让他心头猛地一震。
“离婚协议书”。
他颤抖着翻开,里面的条款密密麻麻,涉及到的财产数字让他头晕目眩。
在文件的最后一页,男方签名那一栏,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:陈风。
笔迹刚劲有力,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势,和那个人的气质如出一辙。
而女方的签名栏,却是刺眼的空白。
在协议书的下面,是这辆玛莎拉蒂的全套证件,车辆登记证、行驶证、购置税发票……一应俱全。
而最让李明感到手脚发麻的是,在所有这些证件的底下,还压着一张已经由律师事务所盖好章的、具备法律效力的车辆过户合同。
在转让方那一栏上,那个名叫“陈风”的签名,清晰地烙印在那里。
他,竟然早就准备好要将这辆车过户,他不是在开玩笑,他是认真的!
07
陈风没有回家,也没有回公司,更没有去找任何一个朋友。
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海城的街头,几十年来,第一次没有专车接送,而是用自己的双脚,去丈量这座他既熟悉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城市。
他脱掉了那件象征着身份和束缚的昂贵西装外套,随意地搭在手臂上,然后粗暴地扯松了那条让他透不过气的领带。
傍晚的阳光不再那么灼热,柔和地照在身上,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、属于人间的、真实的温度。
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,仿佛卸下了一副从他出生起就扛在肩上的、无形却沉重无比的枷锁。
那辆玛莎拉蒂,是他结婚一周年时,高调送给妻子的礼物。
他的妻子,是一个和他家世背景完全匹配的富家千金,他们的婚姻,是一场完美的、教科书式的商业联姻,门当户对,郎才女貌,在当年的上流社会被传为佳话。
但只有陈风自己知道,那座如同宫殿般华丽的婚房里,从来没有过爱,只有无尽的客套、冰冷的礼节、无休止的猜忌和对彼此生活方式的根深蒂固的无法苟同。
妻子热爱派对,热爱奢侈品,热爱一切浮华耀眼、能被镜头捕捉到的东西。而他,则在日复一日的商业的尔虞我诈和家族的巨大期望中,日益变得沉默寡言。
这辆车,妻子开过几次,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之后,就彻底失去了兴趣,一直被扔在别墅的车库里,偶尔成了他的代步工具。
对他而言,这辆车就是那段失败婚姻最精准的缩影:昂贵、漂亮、速度飞快,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,但内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。
离婚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,双方的律师团在庞大的财产分割问题上寸土不让,将婚姻变成了最丑陋的商战。
而这辆车的归属权,正是妻子那边揪住不放的、一个不大不小却极具羞辱性的焦点。她宁愿它在车库里放到报废,也不想让陈风“占了任何便宜”。
今天下午,就在他去开会前,律师再次告诉他,对方又以这辆车为筹码,提出了新的、更加无理的附加要求。
他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,和对这种生活的彻骨厌恶,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。
然后,就在他最烦躁、最想毁灭一切的时候,他遇到了李明。
当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,居高临下地用金钱和地位去肆意羞辱那个满身臭汗、唯唯诺诺的外卖员时,他从对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里,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。
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、愤怒、屈辱的光,但在那所有负面情绪的最深处,却有一种为了家人而拼死一搏的、卑微到尘埃里却又无比坚韧、无比耀眼的光。
李明为了几块钱的配送费在城市里亡命狂奔,为了女儿几十万的手术费而愁白了头,为了一个过失而赌上自己全部的尊严和未来。
而自己呢?却在为了分割一堆冰冷的资产,和另一个早已形同陌路的人,进行着一场丑陋的、毫无意义的拉扯和表演。
那一瞬间,陈风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所有、贫穷到只剩下钱的人。
他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数字、虚伪的体面和永无止境的家族责任。而李明的世界里,却有一个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儿,有一份沉重却真实的爱。
所以,当李明抬起头,用那双已经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看着他,沙哑地说出“您说吧,要我怎么赔”的时候,陈风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荒唐、滑稽、可笑到了极点。
他为什么要为这辆象征着他失败人生的、冰冷的铁疙瘩,去彻底碾碎另一个男人、一个父亲全部的希望和活路?
去他的离婚协议!去他的财产分割!去他的家族声誉!
他真的受够了。
将钥匙塞给李明的那一刻,他不仅仅是送出了一辆车。
他是将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,那份令人窒息的失败婚姻,那个所有人都羡慕却让他无比厌恶的“陈总”的身份,连同所有的烦躁和束缚,一起狠狠地扔了出去。
这是一种对过去的报复,一种对现实的释放,更是一种迟来的、笨拙的自我救赎。
08
李明在冰冷的车里坐了很久很久,直到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,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五光十色。
他想了很多,想到了病床上正等着爸爸回去讲故事的女儿,想到了在医院里日夜操劳、身心俱疲的妻子,也想到了那个叫陈风的奇怪男人,和他那份签好了字的离婚协议书。
他终于做出了决定。
那一晚,他没有再继续送外卖。他小心翼翼地将车开到附近一个最贵的地下停车场,付了一天的停车费,然后打车回了家。
他和妻子彻夜未眠。
当妻子亲眼看到那串钥匙和那一叠具备法律效力的文件时,她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,慢慢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、夹杂着不安的平静。
他们讨论了整整一夜,讨论这件事背后的风险,讨论这笔“横财”的道德属性。
“这钱……干净吗?我们拿着,真的不会有事吗?”妻子忧心忡忡。
李明握着妻子的手,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:“他不是送给我们钱,他是送给自己一个解脱。这辆车是他不要的,我们只是帮他处理掉他的烦恼。丫丫……丫丫的手术不能再等了。”
最终,对女儿生命的渴望,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。
第二天,李明请了一天的假,他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,带着那份签好字的过户合同和车辆的所有证件,走进了一家海城规模最大、声誉最著的二手豪车交易中心。
起初,西装革履的车行经理看到他这个风尘仆仆、局促不安的人时,眼神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怀疑和不屑,几乎就要叫保安了。
但当李明将所有的文件——特别是那份由知名律所公证过的、手续齐全的过户合同时,经理的态度立刻变了。
他叫来了车行最资深的评估师、维修顾问和法律专家。
一群人围着那辆只破了一扇窗的玛莎拉蒂,像是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。
经过专业的评估、多方的核实确认,以及一番对李明来说如同天书般的讨价还价后,最终的成交价格,被定在了一个李明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上。
扣除高昂的维修费用和车行应得的佣金后,他最终能够拿到手的钱,足够支付女儿接下来两次、甚至三次的手术费用,还能还清家里因为看病欠下的所有外债,甚至还有一大笔惊人的剩余。
当那笔巨款,那一长串“0”,真真切切地打入他那张许久没有大额流水的银行卡,手机短信提示音清脆地响起时,李明这个快四十岁的七尺高的男人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蹲在银行VIP室的角落里,把头埋在膝盖上,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一个月后。
海城第一人民医院的中心草坪上,阳光温暖和煦。
丫丫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色连衣裙,胸口那道曾经狰狞的手术疤痕,如今已经变得很淡,她像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快乐蝴蝶,在草地上不知疲倦地奔跑,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。
她笑着回头,对着不远处的父亲大喊:“爸爸,快来追我呀!你跑得太慢啦!”
李明笑着,迈开脚步追了上去,他的身后,妻子正一脸温柔、满眼幸福地看着他们父女俩。
他辞去了外卖员的工作,用剩下的钱,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小水果店。
生意虽然不算火爆,但安稳而踏实,他终于可以每天按时回家,给女儿讲故事,陪妻子吃一顿热乎的晚饭。
生活,终于向他这个一直被苦难追赶的人,露出了久违的、最温柔的笑脸。
他偶尔会抬起头,望向市中心那片高耸入云的写字楼,想起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、名叫陈风的男人,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激。
他知道,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,也不应该再去打扰那个人,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。
而此刻,在千里之外的、西南边陲的一个偏远山区。
陈风穿着一身沾满泥土的廉价冲锋衣,正和一群志愿者一起,为当地的一所希望小学搬运着砖块。
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他却毫不在意,反而和身边的孩子们开着玩笑。
休息时,一个志愿者把手机递给他看:“快看新闻!咱们海城有个不知名的企业家,匿名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,第一笔捐款就让咱们省几十个有先心病的孩子得到了救治!真是大好人啊!”
陈风看着那条新闻,看着上面那些孩子重获新生的笑脸,他的脸上,也露出了一个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的、发自内心的、无比轻松和灿烂的微笑。
他关掉手机,喝了一口水,然后扛起一袋水泥,望向远方连绵不绝的、绿意盎然的群山。
阳光正好,风也自由。
他终于用自己的方式,找到了比速度和金钱,更重要的东西。